先讲点别的。
       日前与一个朋友喝茶谈天，照旧，谈谈书，聊聊时事。一个话题牵出一个话题，后来谈到了传统中国学术文化的特点问题。朋友问：
       “振军兄，你对此有什么看法？——点穴的、简明扼要的。”
        我还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琢磨过这个问题，于是即刻作答：
        “对于这个问题，自然会有不同的角度与说法。我想从这样一个角度来阐释：凡一种文化之本质特征，须视其主流的问题意识——是主流不是支流，即是说，它主要在探讨什么问题。我的浅见，吾国传统的学术文化，主要探讨的问题就是人，若略做细分：一是人生，二是人间；传统学术文化的绝大部分问题既是从这里出发，又回归于此。《大学》里那番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经典论述，落脚点也是在人生与人间，此外，诸如“内圣外王”、“退则独善其身，进则兼善天下”等等，都是如此，我们再审视主流的儒、释、道三家思想，其主要探讨的问题也是如此。总之，吾国传统的学术文化是重人事而轻物理，故我们的政治哲学和人生哲学特别发达，而发轫于古希腊的西方文化，虽不能说轻人事，然其确实重物理，这是其自然科学发达之因。”
        朋友点头称是。

 
         我们常说，曾国藩是传统中国学术文化最后一个集大成的人物。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什么叫“集大成”呢？龚自珍曾说，儒学就其本义，“是道也，是学也，是治也，则一而已矣。”就是说，这三者是统一的、是一回事，如果没有统一，只偏向了其中一个方面，那不是儒学的理想人物。有这样一副对联概括曾国藩：“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总之，传统文化价值观里最为推崇的道、学、治或德、功、言这三者的统一在曾国藩那里得以实现，大概这样的人物是不可能出现了。

        为什么在这里谈这个问题呢？是我想起了曾国藩其人及其影响力在这个问题上得到了解释。什么问题？就是曾国藩为何能长盛不衰？

        自曾国藩去世以来，除了某些特殊的历史时期，他一直都是火的，一直都是热门话题。为什么？在出版学有一个名词叫“畅销书社会学”，就是说，一本书畅销、甚至常销，那一定是这本书所探讨或讲述的问题击中了某个社会痛点，引起了共鸣。曾国藩也是如此。或者说，无论是在实践还是在理论上，有关人生问题和人间问题，曾国藩都做出了卓绝的回答。人间问题只有那些伟大人物才能对其有直接的影响力，但人生问题却与每个人息息相关，握在每个人手中。可是，即使斗升凡民心里往往也存有一份对人间问题的畅想。于是，曾国藩就成了一剂解救良药，且这良药又具有普世性，如此这般，曾国藩的常销就是必然。

        曾国藩凭科举而入仕途，本是读书人，后来也成为晚清重要的学者和思想家，其诗文也为当世所重，是文坛领袖。尤其难得的是，即使他后来戎马倥偬，政务军务繁忙的不得了，依然手不释卷，不坠书生本色，不移学人志业。今天岳麓书社整理出版的《曾国藩全集》，高文31册，1400多万字，令人叹服。还有一点也特别值得一提，就是曾国藩这个人，事无巨细，都好琢磨，并且还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心得体会写成文字，这就为后人提供丰富的研究和学习资料。历史上，也有事功卓绝、人生经历丰富的人，这些人肯定也有丰富卓绝的见解和体会，但是没有形成文字，于是自然就会少了谈资。

       上面是闲篇，下面入正题。

       有关曾国藩的书千千万，为何独选张宏杰先生的这三册呢？原因有二：一是好读；二是可靠。当然，唐浩明先生的小说《曾国藩》也非常优秀，其成名很久了，读过和知道的人很多，无需推荐了。



        先说好读。张先生的文笔真是不错，行文流畅，读起来很舒服。张先生著作很多，写过著名的《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饥饿的盛世：乾隆时代的得与失》等，前者还拍成了著名的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这三册书原本只写了一册，面世即畅销，后来又补写了两册，一册的容量确实太小，没法把曾国藩这个人写全面，补上后面的两册，就比较全面了。其实，张先生还有两本有关曾国藩的书，一是最早出的《给曾国藩算算帐——一个清代高官的收与支》，另一是最近出的《曾国藩传》。前者是张先生在复旦大学就读葛剑雄先生的博士时写的博士论文。有兴趣也可再买这两本书来读，内容有小部分重叠。总之，张先生能把严肃复杂的问题写的畅晓且不失深刻，这是很大的本事。

        其次，可靠。我首先要说，市面上大部分有关曾国藩的书是不可靠的，议论和结论许多都没有史实依据，有些甚至到了胡编乱造的程度，不是曾国藩说的话托伪成曾国藩说的，不是曾国藩写的书托伪成曾国藩写的，常常还依据大众和自己的喜好，没有资料和史实依据乱说观点、妄下结论。最后，他们把曾国藩描述成不是曾国藩了，是他们想象的曾国藩，不是真实的曾国藩。张先生的这三本或这五本书里，基本都做到了每一个结论都有资料和史实依据。关于书名“正面”和“侧面”，其实，凡人皆有正面和侧面，重要的都要是真面，而不能是假面。比如，关于风水问题，曾国藩原本是很反对风水的，在家书和日记中有多处这样的阐述，和自己说，也和家人说。但是，有时又有些矛盾，在迁居祖坟时又表现出考虑了风水的一面。哪面是真？哪面是假？不信风水是正面，偶尔也有所考虑是侧面，两面都是真，如果只说一面那就是假。可我们许多书里简直快把曾国藩描述成一个风水迷信的顶礼膜拜者了，那肯定是不正确的。基于对曾国藩的种种错误流风解读，张先生说过一段这样的话：

        “老曾成了中国人‘成功学’的典范。但是在我们这个浮躁的时代，这种学习很容易演变成一种‘厚黑学’式的曲解。事实上，市面上很多流行读物对曾国藩的解读，完全是站到了曾国藩的对方面。我想做的是，立体地还原这个人，让你了解一个更真实的、因此也是更可以借鉴的曾国藩。他身上的‘拙诚’气质，正是化解这个时代浮躁、巧伪的良药。如果你觉得自己性格中毛病太多，自我管理能力太差，你应该学习曾国藩。因为曾国藩是自我管理的大师。他可以教你如何脱胎换骨，自我完善。如果你想做大事，我建议呢，你先读一读曾国藩。为什么？因为现在的成功学，大部分都热衷于讲厚黑，似乎在中国，如果你不厚黑就不可能成功。但曾国藩不是这样。他一生做了那么多大事，凭的不是厚黑，而是‘拙诚’。拙是笨拙，诚是真诚，曾国藩的人生哲学是‘尚拙’。用今天流行的话来说，曾国藩身上是正能量。所谓‘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



       讲得很好，一个真实的曾国藩，才是更可借鉴的曾国藩。我早年读曾国藩，写过一则短札，录于下，博大家一哂：

     “吾读曾文正公遗著，考其行事，觉其一生功业，天缘之外，盖由此五端也：慎独谦诚铸其性，研几盈虚明其智，得人知势立其基，申韩黄老成其术，倔强恒拙为其用。”